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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超颖“道学”、“理学”称名考辫-道家 余超颖冯友兰先生近年讲学和文字宁,多次对“理学”称名表示异议,近作《通论道学》(《中国社会科学》1986年第3期),又畅论“道学的名称”问题。其要点约为:“道学”至晚在南宋已流行,“理学,出现较晚,大概在南宋。“名从主人”,以用“道学”比较合适。“道学”能概括理学和心学。清代以来,二名通用,现在仍可通用。各从其便。不必强求统一。 冯先生所述符合史实,所论亦极通达。几年以未,己有一丝作者用“道学”之名。这是可以各尊所闻,各行所知的。但冯先生的意见不无可商。


余超颖“道学”、“理学”称名考辫-道家

余超颖冯友兰先生近年讲学和文字宁,多次对“理学”称名表示异议,近作《通论道学》(《中国社会科学》1986年第3期),又畅论“道学的名称”问题。其要点约为:“道学”至晚在南宋已流行,“理学,出现较晚,大概在南宋。“名从主人”,以用“道学”比较合适。“道学”能概括理学和心学。清代以来,二名通用,现在仍可通用。各从其便。不必强求统一。
冯先生所述符合史实,所论亦极通达。几年以未,己有一丝作者用“道学”之名。这是可以各尊所闻,各行所知的。但冯先生的意见不无可商。如:若道学可以赅理学,则理学可不可以赅道学?两个概念既属上下位,外延不定,关系不明,讨论就无法保持概念的同一。再如,“名从主人”,固然可以作为命名依据,但还有一个“名者,实之宾”的原则,是否也可以考虑?
数年以来、颇留意于此。兹就翻检所及,略拙见,目的是期望于称名可以达到统一。
一、杂说“道学
《宋史·道学传》序论:“道学之名,古无是也。”(卷四百二十七)撰者接着讲了一通三代已有道学之名的套话。但他总是说出了“道学”并非古己有之。南宋宁宗朝侍御史刘光祖曾认为四书中的《大学》已有“道学”之名:“方今道学,伊洛为宗。实非程氏之私言。出于《大学》之记载。”所据是《大学》“如切如磋,道学也:如琢如磨,自修也”句,便断为“举诗人之言,遂有道学之目。”(《论道学疏》。据《宋元学案》卷七十九)。切磋琢磨,出于《诗?淇奥》,指骨象玉石之加工(见《尔雅?释器》),早在《荀子?大略》已作过确当的解释:“人之于文学也,犹玉之于琢磨也。诗日:……,谓学间也。”郑玄、朱熹也注为“讲诵传习”之喻。刘元祖误动词之“道”为名词,留下一个不学无术的笑话。
清初,毛奇龄考订道学为道士之学。“凡道学两字,六经旨分见之。即或并见,亦只称‘学道’而不称‘道学’。如所云‘君子学道’、‘小人学道’。盖以学该道,而不以道该学。其在《论语》则曰‘君子学以致其道’;而在《学记》则曰‘人不学,不知道’,如是而已。唯道家者流,……私相授受以阴行宾教,请之‘道学’。……如《陈书?儒林传》载:梁简文尝置宴殿堂,集玄(道)两家之士,先命道学互相质难。……然玄儒两判,无混杂者,是以道书有《道学传》专载道学。”(《辨圣学非道学文》《西河文集》)惠栋《九曜斋笔记》卷中《道学录》条:“仙家有道学传,……道学、语录之名皆出自二氏,而宋人借以为讲学之名。”他们的结论是:“道学者虽日‘以道为学’,实道家之学也。”
这些都不足据。刘光祖时值庆元禁道学,他要为朱熹开脱,便胡乱援引《大学》。毛奇龄学属王门,专与程朱作对,当时明史开馆,总裁徐乾学拟仿《宋史》例,立《明史?道学传》。毛氏有意混淆南朝“道学”与北宋“道学”的区别,以“道学传’本于异端为理由,抵制史馆条例。这是门户之争,不是客观地研究历史。惠氏也有此病。
比较谨严的解释,是南宋李心传所说:“夫道学云者,谓以道为学也二(《道命录》卷五按语)这本来文从字顺,正如“物理学”是以物理为学,符合事实,也符合构词法。可是黄宗羲提出异议:“道学者,以道为学,未成乎名也。犹之日‘志于道’,志道可以为名乎:”(《移史馆论不宜立理学传书》,《南雷文定》卷一)意思是:“以道为学”只说明正致力于学习“道”,还没有达到构成学派的程度(“未成乎名”)。正如“志于道”,只是志向和努力方向而已。这背景一如前引毛奇龄,所以理由都难以服人。
清初,范鄗鼎(山右人,康熙四十四年卒,年八十)《五经备考序》云:“学何以云‘理’,又云‘道’也?慈溪黄氏曰:道即理也。……愚谓、对欲日理,对俗日道。世之学者或流于人欲俗情之间,故以理与道别之也。……理与道,本体也;学,功夫也。”(据《清儒学案》卷二十八《娄山学案》)此论大有见地。虽不能说“理学”之名专对人欲而发,但“道学”一名的出现,确是对北宋士人的“俗情”而言。“对俗曰道”,“以道为学”,可以概括北宋道学的产生(详后)。
下面考察“道学”、“理学”两个称名的出现时间,当时的背景和本来的含义。对两个名目所包含的理论内容,本文只能稍加涉及,不能详加论述。
二、“道学”始见
“道学”之名,一般认为始见于北宋哲宗元佑(1086-1090 ),而盛行于南宋孝宗乾道、淳熙(1165-1189)。这大体不差。但可以从元枯更往前推数十年,约在仁宗之末。举例如下:
神宗元丰(1078-1085):“尧夫豪杰之士,……伯淳尝戏以乱世之奸雄中,道学之有所得者。”(《元丰已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语》,《程氏遗书》卷二上。与叔,吕大临字。已未为元丰三年,1079)程颢说邵雍是“道学之有所得者”,意为在“道学”方面确有见解者。
神宗熙宁(1066-1070):司马光“尝日:有如先生(邵雍)道学之尊,当以年齿为贵。官职不足称也。”(邵伯温《邵氏闻见前录》卷十八)。司马光推崇邵雍是道学权威。若实有此语,当在司马与邵同在洛阳时,时在熙宁间。
仁宗嘉祐(1056-1060):张载“嘉祐初,见洛阳程伯淳、正叔昆弟于京师,共语道学冬要。”(吕大临《横渠先生行状》、《张载集?附录》,中华书局1978年版。张卒于熙宁十年。吕状亦当作于熙宁。)
仁宗皇祐(1049-1053):王开祖““言:孟子以来,道学不明。”(《宋元学案》卷六《士刘诸儒学案》全祖望述。然不能确定所引为原话。)
上述数则,即使置邵、全所述不论,至少见出,熙宁间已有“道学”一语。而下述张载《答范巽之书》当属确凿:“朝廷以道学、政术为二事,此正自古之可优者。”(《张载集·佚存》)。张载卒于熙宁十年,而此书语气又似以王安石变法为背景。可以肯定,此语至少出于熙宁间,或者更早。
程颐在元丰间,已多次在文字中使用“道学”。如“自予兄弟倡明道学” (《祭李端伯文》。《程氏文集》卷十一);“忧道学之寡助”(《祭朱公拱文》,同上);“述其道学者甚众”(《叙述序》同上)。此类已为人熟知、不须赘引。
综所上述,可见:
1、“道学’一语,出于神宗熙宁、元丰,使用此语者有张载、二程、或司马光、邵雍。
2、从引文上下文义分析。“道学”涵义指某种学科,尚未具学派意味。如“倡明”道学,“述其”道学,道学与政术为二,意义极明。且当时也不应有学派组织之可能。
3、张载、程颐等人何以不称“儒学”而自称其学为“道学”?这要分析当时的背景。
程颐说:“今之学者歧而为三。能文者谓之文士,谈经者谓之讲师,唯知道者乃儒士也。”(《遗书》卷六)。分当时士人治学之途为三,是符合历史真实的。程颐又把文章、训诂与佛老异端并列为“三弊”(《遗书》卷十八),可见其对文章、训话的决绝态度。北宋以词章和经术取士,影响所及、士人竟趋二者,而不顾道德名教、这就是范鄗鼎所谓“对俗日道”的俗学。对俗学的鄙弃,使义理学者高标其说为“道学”。仁宗时,范仲淹、欧阳修、曾巩、王安石以及“庆历三先生”胡缓、孙复、石介,都力辟俗学、倡言义理、乃至探讨性命之学。张程“道学”是这一思潮中的产物。
张程都曾泛滥于佛老较久,于哲理自有所悟,又返而求之六经,于儒学另有心得。这就形成他们的与儒学有联系又有区别的“性理之学”。他们(以及司马光、邵雍)学术上各有专主,并不一致,但作为学术方向,他们鄙文章、训话而重义理,则是相同的。这种宽泛的一致性,即是他们观念中的“道学”。李心传说道学是“以道为学”是不错的;而黄宗羲说的“未成乎名”,若指未形成一个完备体系并为世所公认这点而论,也是不错的。
南渡前后,程门弟子使用“道学”语时,仍保持原来的意义。尹焞“孔子以来,道学屡绝”(《尹和靖集?杂文》);杨时“道学不明”(《杨龟山集》卷二《语录》)。它仍是指义理即儒家基本理论原则。此语专用以指某流派的学问,那是乾道以后的事。
程颐还有破词析字,分‘道’与“学”为二的用法,此颇启后人之疑。“顾其道不得施于时,学不及传之书。”(《上韩持国资政书》、《文集》卷九)。“周公殁,圣人之道不行;孟柯死,圣人之学不传。道不行,百世无善治:学不传,千载无真儒。(《明道先生墓表》、《文集》卷十一)。此类尚有若干,都是以道与学连称对举,而其中暗含“道学”二字。它的意义,正如范鄗鼎说的:道是本体,学是功夫。朱熹后来以佛书“能”与“所”解释,也是此意。南宋时,又有仿之者。当庆元党禁正严之际,朱门弟子楼钥上书辩解:“道者,天下之所通行;学者,士君子之所当务。”二程出,“然后语道者不涉于异端:为学者不致于无用。”(《宋元学案》卷七十九《丘刘诸儒学案》)。这种近于文字游戏的破词析字法,有什么意义呢?李心传说:“俭邪谗谄之小人,立为‘道学’之目,以废君子”,以致君子之徒“往往从而自讳之。”(《道命录》自序)。程颐的文字作于元丰,楼钥作于庆元,都是道学困厄之际。这种破词法,就是为给误解“道学”者作个说明,以免人们不解“道学”之道为何道,学又系何学。如此而己。此不足证明“道学”不是专名。
南宋绍兴间,道学又一次受到攻击。此时人们只叫它“程氏学”、“伊川学”、“河洛之学”。攻之者则称为“专门之学”(均见《道命录》、。这“专门”二字,颇有助于理解道学。因为时人心目中,诗赋词章、经术训话是科举功令所定,为士子应试所必习,这是“正学”。至于离开程式的规定,独立地研究圣贤义理,那只有“专门”的人,才有此兴趣。故称为“专门之学”。这“专门”二字,正表明“道学”是与俗学对立的。
程氏专门之学在南宋孝宗乾道、淳熙间,大有转机。倡导者是张栻和朱熹。朱熹本于二程而采周敦颐、张载、邵雍,完成理论的体系化,具见其《近思录》。他又据此编成学术谱系,具见于《伊洛渊源录》。张、朱共奉周敦颐为“道学宗主”,越过二程,以周氏为道学发源。朱熹口口声声“道学”自称,然而此时的“道学”已非二程所可范围。它的内涵、外延都起了变化。岳珂说:“晦翁……以道学倡天下。”(《程史》卷十三)。此时的“道学”不但成为体系性的学说,有组织的学派,而且隐然左右着朝廷的人事和政令。
朱熹是一个山头,但没有另树旗帜。他继续自命“道学”。《朱子文集》一百二十一卷,“道学”一词出现五十余次:“《周子通书》……此近世道学之源也。”(答丘子服》。《文集?续集》卷七)。“更深祝以门户道学为念。”(《答吕子约》。《文集》卷四十七)。“近日道学,外面被俗人攻击,里面被吾党做坏。’(《答刘子澄》。《文集》卷三十五)。略举数例,其他大致类此。就中可见其门户的严峻,学派性之鲜明。在朱熹“吾党”以外,也普遍承认了这个称名。汪应辰、陆九渊、叶适、陈亮等当时诸学派头目,在与朱熹信札中,都以‘道学”称之。也唯其如此,在稍后的庆元学禁、党禁中,“道学”成了罪名。而且百计无以自解。叶适同情朱熹,上书辨言并无所谓“道学”,但他私下也承认:“道学之名,出于近世儒者。”(《答周明甫》《水心文集》卷二十七)
以上,我为“名从主人”说搜求了许多证据。“道学”是程朱的自称,我们似乎没有理由另外杜撰一个“理学’来代替它。但是,据上述考订,至少有两点需要指出:北宋的“道学”与南宋不同,它要宽泛得多,其含意也不确定,程顺,程颐、张载、邵雍这些观点不尽同或很不相同,或互相反对的学者,都可在“对俗日道”而“以道为学”这一点归属于道学;而以朱熹为代表的南宋道学,又与北宋诸家有同有异。而且朱熹的道学,已不是“对俗”而言的,它已成为程颐——朱熹这一学派的特称。
三、“理学”由来
“理学”当是南宋人所谓“性理之学”、“义理之学”的简括。它的出现,当在南宋孝宗淳熙到光宗绍熙之际(约1190年前后),公开使用于宁宗嘉定(1208-1224 ),而流行于理宗(1225-1264),盛行于元、明、清,沿用至今。
《宋史》卷三百八十九颜师鲁传:“十年,由太府少卿迁国子祭酒、首奏:宜讲明理学,严禁穿凿。”。其“十年”未冠年号。由颜卒于绍熙四年、享年七十九逆推,绍兴十年颜年二十五,不可能为祭酒,乾道九年而止,淳熙十年颜年六十九,宜膺此命。《宋史》“理学”凡二十余见。此则为最早。但此处“理学”二字未必是原文,可能是《宋史》撰者以当时流行语撮述者。
又:陆九渊《与李省干》第二书:“秦汉以来,学绝道丧,世不复有师。……唯本朝理学,远过汉唐,始复有师道。”(《陆九渊集》卷一,中华书局1980年版)。书中又有“鄙文数篇录往”、“某试吏于此”二语可考其年代。按:陆一生只一试外任,即光宗绍熙元年知荆州军,次年病卒。前此,陆与朱熹争辩无极太极,又作《荆公祠堂记》,均其得意之笔。此时与友朋书札往往附录此数文。据此推知此书作于绍熙一、二年(1190- 1191)间。此书“理学”二字的可靠性,以及陆氏何以创为此名,详后。
庆元党禁、朱陆两派同受打击,嘉定更化、禁锢及得罪者均复官,朱陆两派学术均得到朝廷支持,一时封赠赐永谥,纷纷攘攘。此中出现朱陆两派争用“理学”名号的奇特现象。
嘉定八年(1215),黄干(朱熹女婿,高第弟子)编刊《朱子语类》,其《门目》文中云:“(道学末流)所见不充,规模狭隘,不过循默自守而已。所谓经纶大法,则无矣。非理学之功用也。”(按:此文《勉斋文集》未收)
嘉定十年,太常博士孔炜《文安谥议》云:“(九渊)与兄复斋(九龄)讲贯理学,号‘江西二陆’。”(据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三》
嘉定十三年,军器监兼考功郎楼观复丈《道命录》作“楼观”,此据黄震《日抄》、为周敦颐议谥,文云:“议日:理学之说,隐然于唐虞三代之躬行,……先生之于理学,晦而明之,窒而通之。……无奈春秋之际,理学亦几乎熄矣。……”(《道命录》卷九)
全篇屡用“理学”,且开宗明义即标出此名,,显然是有意标榜。次年,魏了翁为张载请谥,又有“照得,横渠先生,奋乎关中,阐明理学”之语(同上)。楼、魏都是朱门人物,而前此为程朱议谥时,并无作“理学”者,轮到后来的周、张,忽然标出“理学”二字,这不能不使人怀疑是经过一番计议而出此的。陆九渊书中有过此二字,孔炜为之议谥也用此二字,这是陆派的意见。而此时忽然朱派也竞用此名、似乎其中颇有委曲周折。但这个争夺没有结果。
嘉定十七年元旦,宁宗接受朝贺后,宣布录用程氏后人。制词云:“联唯:伊川先生,绍明道学,为宋儒宗。”(《道命录》李心传自序,又见同书卷十)。制词所云,不管是专论伊川,还是通述宋儒,但用的是“道学”。这不啻对朱陆两派争‘理学’之名是一个“两罢”。这个名义之争大概平息一个很长时间。
值得注意的是,为何朱陆两派竞用‘理学”?
陆九渊书中“理学”字样,可以怀疑是后人所改。陆集初刊于开禧元年(1205),此时韩佗胄势力正盛,对道学之禁虽已解除,。但并未更辙。杨简为初版作序,或陆氏原文为“道学”。为避嫌,杨简改为“理学”。另一可能是,陆作此书时,林栗已上章攻朱熹,陆为摆脱牵累,而改书“理学”。但无论如何,此二字出于陆氏之门,可无疑义。黄干在《门目》说明中,亦用“理学”,可见朱派也看到“理学”比‘道学”的合理性、适用性。总之,此语已渐为社会所知。
朱派为何自弃“道学”而趋于“理学”?推之不外:
1、原来的“道学”就其理论内容,学术规模和社会政治地位来说,已大非昔比,它已“成乎名”,要求一个新的名以副其实。(此详本文末节)
2、程朱的学说,特别是本体论上,与历史上的道家有密切的渊源关系。朱熹大加推崇的周敦颐太极说,虽经精心改制,但仍不脱本来的道家(乃至道教)色彩和形迹。这在南宋屡为反对者所攻击。道学极易与道家相混,名与实均如此。而“理学”全无此病。
3、北宋熙宁元丰,南宋绍兴、庆元,屡禁道学。“道学”一语遂备受低消讥嘲(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、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、周密《癸辛杂识》、李心传《道命录》均有详载),此语已成贬语蔑词,使程朱之徒不能不思摆脱而有以更张。
理宗以朱喜所注四书为科举程式,崇奉程朱而冷落陆学,特别是庙号为“理”,使“理学”之名得到新的势头。周密《齐东野语》卷十六《理宗议谥》:“理宗末衬,议谥朝堂。……最后日‘礼’。议既定矣、或谓与亡金伪谥同,且古有妇人号为‘礼宗’者,遂易之曰‘理’。盖以圣性崇尚理学,而天下道理最大。于是人无间言。”又:《宋史》卷四十五《理宗纪》“赞曰:……后世有以理学复古帝王之治者,……实自帝始焉。庙号日理,其殆庶乎!”理宗开始把程朱之学上升为统治思想,“理学”之名因而获得完全的承认。宋末黄震、周密等人的著述,完全以理学为名。黄震《日抄》“本朝理学,阐幽于周子,集成于晦翁。”(卷三十三),实开后世“理学史”的端绪。
元、明两代官私著述,“道学’、“理学”混用。刘壎《隐居通义》、刘祁《归潜志》用“理学”、而元修《宋史》除《文苑》、《儒林》两传多用‘理学”外,又有《道学传》。明初曹端《太极图说述解》、朱衡《道南原委》用“理学”,而罗钦顺《困知记》、陈建《学部通辨》用“道学”。上述诸人,都是朱派著名人物。没有人解释过其中的原因。可以想见的是:程朱自述其学用的是“道学’,这是一种理由。但他们“以理为学”,讲的实际都是“理学”,这又是一种理由。
清代,“理学”一词日增其优势。而且人们开始探讨这个名称问题。康燕二十二年,“上间:‘理学’之名,起于宋乎?’“上曰:自有理学名目,而彼此辩论。”(王先谦《东华录》康熙卷三十二)。在民间,则有毛奇龄、黄宗羲、范鄗鼎等的议论和见解,已如前述。从事实来看:顺康两朝的章奏文字,已多用“理学”。如顺治十年李敬议封周敦颐后人奏云:“为恭陈理学先贤始末一事……”;康熙十九年姚缔虞再申前议云:“我皇上崇儒重道,理学修明。”二十四年礼部集议云:“以彰皇上阐明理学之盛典。”(据《周濂溪集》卷十三。此或采自实录)。又:康熙三十三年,康熙帝以《理学真伪论》试翰林诸臣,这等于正式采用了“理学”称名。(王氏《东华录》康熙卷五十三)
黄宗羲认为道学“未成乎名”,坚持用“理学”,具见于他的一切著作。朱彝尊、毛奇龄则用“道学”,但与其说他们是为了尊重历史,倒不如是以道学近于“道家“而有意挪愉。黄、朱、毛都出于或近于王门,倾向是反程朱的。而在程朱派一边,若李光地,张伯行等,都言“理学”。故当时有“理学天子”、“理学名臣”之说。孙奇逢《理学宗传》,合朱陆两派而统称之,开了理学包括朱陆的先例。清末民初,扩大而为“宋明理学”。章太炎就曾屡用此名,要之,今人称名,多源于历史已形成的并得到公认的通称,并非某人的杜撰。
宋元明清数百年千万卷著述,要一一检寻其对某一称名的用法、为不可能亦不必要之事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:“理学”一名占有优势,并为多数学者选中。“对俗日道”,是名之初起,当它已居统治地位时,自身又复成为流俗。此时“对欲日理”便更能反映它的特点。人们据“以理为学”称为“理学”,当是顺理成章的。
四、订名拟议
恨据上述史实,问题有两个方面,一是:在订名原则上,是“名从主人”,还是“名者实之宾”,二者何者为宜。二是:说道学可以赅理学、心学,而理学则不能。这个论断能否成立。现在可以合并讨论。
“道”在先秦是个高层次的抽象概念。各家学说都以“道”泛指理论、伦理,道家甚至以之为本体。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(《老子》)。韩非子《解老》讲到道和理的关系:“道者,万物之所以然也,万理之所稽也。”万物之理都以道为根本、本原。这无疑是二程讲求万物“所以然”的理的渊源。儒家讲道,在孔孟一般指那“若大路然”的、人所共由的行为准则,而“朝闻夕死”的“道”,则泛指真理。《礼记》引入“理”概念,“礼,理也”,“理,礼也”(《仲尼燕居》、《乐记》),它只指圣人制作礼文仪式的道理,不能与“大道之行”的“道”相比拟。韩愈《原道》以道为“虚位”,仁义礼是“实名”,承认道可以概括仁义礼。可见,先秦至隋唐,“道”的层次都高出于“理”。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张载、二程自称“道学”,而不称仁学、义学、礼学。因为“道”是对儒家义理的概括。他们为什么不称“儒学”?因为当时一切学术文化都是在“儒学”名义下进行的(此不论佛道宗教之学)。必须在儒学内部划出一个界限。张载以“政术”为流俗,标“道学”与之对举:程颐视词章训沽为流俗,标出‘知道者”为真儒学。程颢年十五六即“厌科举之业,慨然有求道之志’(程颐《明道先生行状》,文集卷十一),“以斯道觉斯民”,死后私谥“明道”。“道学”在这里有个与科举仕宦,功利治术,词章诗赋,训话章句等等一切流俗之学立异,而高自标置的意味。此“道学”之所以得名。“以道为学”在这个“对俗曰道”的意义上是对的。
但是,就理论的内容来说,以“道”为最高范畴的,倒是当时与二程作对的王安石,苏轼等。二程“自家体贴出来”的那个主宰宇宙万物及其运动的本体,他们称之为“理”(“天理”),而“道”还原为伦理行为准则。“天有是理,圣人循而行之,所谓道也。”(《遗书》卷二十一之下)。理作为“所以然”者,是凌驾于“道”之上的。这是对隋唐以前哲学范畴史的一大变革。问题是他们为何不把“理”标在自己学说的旗帜上,回答是:只有称“道学”,才能表示上接孔孟“圣人之道”,同时又能与俗学相别异。即使如此,他们还不得不把“道”与“学”分开,破词析字,以免误解。至南宋,朱熹论证了“理是太极”,“理一分殊”。本来二程的“浑沦”理论(朱熹评语)至此而“大明”。理论完备化,体系化确实达到“成乎名”的高度。但朱熹仍不敢标新立异,继续以“道学”为名,这无非表示上接二程,不背家法。“名从主人”的历史实际,大体如此。”它说明,“道学”一名,是一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下,一定的学术文化背景的产物。从哲学史角度看,它的名与实有一定的凿枘不入的问题。使用“理学”称之,确是有违于“主人”,但可能更符合“主人”的衷愿。因此,当程朱学上升为显学而居统治思想的地位时,它本身通过经书注解已成为科举程式,而居于“俗学”地位。“对俗曰道”至此已全无意义,而“对欲曰理”更能体现它的特色与功能,程朱后学亟于易“道”为“理”,这是完全自然的。而且,且不论经庆元之禁以后“道学”的名声以及程朱采撷道家思想而蒙受道家嫌疑等因素,单是它以“理”的宗旨,就足具称为“理学”的充足理由了。
论者说,道学可赅理学、心学,而理学不能。这里首先要根据历史实际考虑一下如何“‘赅”法。自南宋朱陆竞立,事实上已不存在统一的道学。而且这种对立愈演愈烈。如果说朱陆有异有同,事实上,朱派说“性即理”,陆派说“心即理”,他们的会合点在承认有个本体“理”在。据此,他们之同在“理”上,自以称“理学”为是。再如朱熹,他虽自称“道学”,但奉周敦颐为宗主,广采周程张邵而集其成,他固然有同于二程(其中主要是程颐),但别异亦复不少。笼统地称为“道学”,不足显示他们的特色。而且称朱学为道学,实际上取消了“理学”。朱熹而后,都是接着他讲的,并无新的发明。所以时至现代,还有《新理学》以阐发朱学宗旨者。“理学”的取消,对于南宋以后七百年的史实来说,才真正违背了“名从主人”的原则。所以对于“宋明道学”、“宋明理学’二名,我们宁取后者。因为它对基本史实来说,不仅名实相副,而且名从主人。只有那些反理学的如戴震才以“气化流行”的“道”为本体,抑理为气的条理性。他才是真正的“道学”。
由于上述,对称名一节拟议如下:
1、北宋庆历前后范仲淹、曾巩、胡缓、石介、王安石等之学,重振儒学,他们可称“义理之学”。张载、二程,或扩大及于周敦颐、邵雍(朱熹所谓“五先生”),可称“道学”、“北宋道学”。这主要取自“对俗曰道”的意义。
2、北宋道学是横向的。由其中程颐而朱熹,而元明清的程朱学,应称为“理学”。这个名称涉及范围最广。把这七八百年的程朱学称为“道学”,将与大量的记载、著述相抵悟,亦不与学理内容相一致。这是就纵向说的。
3、两宋已有“心学”之称,但多指佛禅或类似的神秘思辨(如司马光《潜虚》被称“心学”)。明王守仁《象山集序》标出此帜: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。”由此溯源,杨简乃至陆九渊,应属心学、称他们为道学,他们与‘道”无有瓜葛。但他们讲‘理”(“心即理”),“宋明理学”包括陆王在内,还是顺“理”成章的。如“宋明理学”,就统孩自宋迄明的理学、心学两派。因为这两派虽门户壁垒,却有时一人而二任,调停折中二者之间。即使明代心学家,也往往称述程朱(多是曲解)。更重要的是,程朱理学自南宋末上升为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,儒学内的一切流派、莫不与理学有关联。为了方便而以“宋明理学”统括此一时期的朱陆王各派,比“宋明道学”更具概念的精确性。
略陈影见,谨请高明赐教。
本文摘自:《安徽史学》,1987(1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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